巴西的族裔多元性源于其复杂的殖民历史，在这段历史中，原住民、欧洲殖民者和非洲奴隶并存，常常生活在压迫性的环境中。这些深刻的互动催生了一种独特的宗教融合现象，典型地体现在原住民神话的重新诠释以及如坎东布雷（Candomblé）和乌姆班达（Umbanda）等非洲裔巴西宗教的兴起中。然而，这些传统不仅仅展示了巴西社会的丰富多样性，它们更代表了那些遭受殖民统治的人们所采取的一些最普遍的抵抗策略。这些融合的灵性实践，即使与天主教信仰交织在一起，也象征着非洲和原住民身份的坚韧不拔与不屈不挠。
巴西：一片信仰多元的土地？
2009年亚当·琼斯拍摄的巴西宗教节日。来源：Flickr
巴西，这片拥有大陆般广阔疆域的土地，孕育着独一无二的文化和传统景观，其多样性在不同地区之间展现出显著差异。这种丰富性是自16世纪国家殖民初期以来，原住民、欧洲裔和非洲裔族群之间持续互动与交融的产物。
这种殖民历史的一个显著结果，就是融合性精神实践的出现。尽管基督教目前在巴西人口中占据主导地位，但人们将基督教习俗与源自原住民或非洲灵性的祖传信仰和宗教传统相结合的情况并不少见。这种独特的文化现象，正是巴西精神面貌的生动写照。
例如，“卡博克洛-天主教”（Caboclo-Catholicism）就将原住民信仰与天主教元素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此外，还有像坎东布雷和乌姆班达这样的非洲裔巴西宗教，虽然其正式信徒仅占总人口的约2%，但这些宗教的元素却广泛存在于全国各地，甚至在那些正式宣称自己是基督徒的人群中也能发现其影响，深刻地渗透到巴西的日常生活与精神世界之中。
圣十字之地：基督教抵达巴西
维克多·梅雷莱斯于1860年创作的巴西首次弥撒画作。来源：国家美术博物馆
在如今的巴西领土上，原住民文化经历了几个世纪的繁荣发展之后，1500年葡萄牙探险家的到来，彻底改变了这片曾被称为“平多拉马”（Pindorama，图皮语中意为“棕榈树之国”）的土地上的文化、政治和经济面貌。
巴西于1532年正式成为葡萄牙的殖民地。这片土地立即被纳入葡萄牙帝国的宏伟计划之中，最初是为了开采巴西木（用于生产珍贵的红色颜料和染料），随后则发展为大规模的甘蔗种植园。
随着新的殖民者一同而来的，还有一种新的宗教。基督教的牧师，特别是耶稣会士，被派往殖民地向原住民传教，旨在将天主教会的影响力扩展到欧洲大陆之外的广阔疆域。
这种传教努力常常遭遇重重阻碍。在某些情况下，原住民及后来的非洲裔人口通过直接反抗来挑战殖民者的权力。然而，在另一些情境中，他们则采取了更为微妙的抵抗策略，从而孕育出了深刻影响当今巴西宗教图景的宗教融合现象。这种融合不仅是信仰的交织，更是文化韧性的体现。
什么是宗教融合？
乌姆班达信徒的照片。来源：Espiritualistice
宗教融合是殖民化过程中一个典型的结果。这个术语经常被人类学家和历史学家用来研究由两种或多种宗教传统接触而产生的精神信仰，最终导致一种全新而复杂的宗教体系的形成。
然而，与主流观点相反的是，被征服者并非仅仅被动地采纳征服者的宗教习俗；相反，他们会积极地改造这些宗教元素，被征服的社区会根据自己的文化框架对其进行重新诠释和理解。
因此，他们原有的信仰和实践并未被彻底根除。恰恰相反，一种全新的、融合性的宗教实践得以创造，其中被征服文化的信仰往往被巧妙地隐藏或伪装起来。这种宗教融合允许他们在表面上采纳主导宗教的某些方面时，仍能保留自己的身份认同和能动性，展现出强大的文化韧性。
雕塑桃金娘？原住民福音传播的挑战
阿戈斯蒂诺·布鲁尼亚斯创作的《原住民过河（奴隶猎人）》。来源：圣保罗艺术博物馆
将原住民人口皈依基督教的尝试，并不总是符合教会的预期。耶稣会士安东尼奥·维埃拉（Antônio Vieira）在1657年于里斯本发表的著名《圣灵布道》（Sermon of the Holy Spirit）中表达了他对此事的担忧，这篇布道常被称为《大理石与桃金娘》。他将旧世界和新世界的异教社区的福音传播，分别比作雕刻大理石和桃金娘。前者雕刻起来更困难，但一旦完成便能保持其形状；而雕刻桃金娘则简单得多，但材料很容易恢复到原始形态。
雕刻大理石被比作在旧世界使社区基督化：他们更抵制接受基督教价值观，但一旦最终学会，便倾向于保留这些新的宗教原则。另一方面，美洲的原住民社区则常常表现出学习欧洲信仰的开放性和意愿，但却很容易回到他们原有的习俗，并遗忘基督教思想。这揭示了传教士在不同文化背景下所面临的根本挑战。
西奥多·德·布赖于1562年创作的《平多拉马之子》版画。来源：维基媒体共享资源
巴西人类学家爱德华多·维维罗斯·德·卡斯特罗（Eduardo Viveiros de Castro）在其著名的著作《印第安人灵魂的矛盾》（The Inconsistency of the Indian Soul）中探讨了这个问题。在分析原住民社区的文化和宗教方面时，卡斯特罗提出了一个有趣的结论：他们看似“乐于”接受基督教信仰，实际上是因为其原则与他们自身固有的精神信仰和文化框架产生了共鸣。
这表明，原住民并非被动地全盘接受基督教，而是通过自身信仰的视角来整合或诠释基督教思想。与欧洲人的看法相反，原住民并非是如此渴望被皈依，而是能够巧妙地将传教士的信息融入并适应他们自己独特的世界观和信仰体系。
通过基督教视角重新诠释原住民神话
2020年亚马逊纬度拍摄的亚马逊萨满照片。来源：亚马逊纬度
为了翻译和传达基督教的原则和主题，耶稣会士们常常依赖于将基督教教义与原住民自身的信仰体系中的神话和精神存在进行比较。原住民在福音传播过程中也扮演了积极的角色，他们以自己的方式理解欧洲宗教，并创造了独特的融合性宗教实践。
基督教与原住民信仰融合最显著的成果之一，体现在医疗和治疗实践中。天主教祈祷与原住民治疗仪式以及药用植物的结合，催生了所谓的“混血疗法”（curandeirismo mestiço）。这种融合而成的实践在巴西全国范围内广为流传，至今仍是巴西社区和民间治疗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
另一个引人入胜的例子是图帕（Tupã）神话的重新诠释。在瓜拉尼神话中，图帕是一种自然精灵，负责创造宇宙、人类以及善恶之灵。他最初并非一位神祇，而是以雷电形式显现的神性——雷电是与他相关的主要象征。
图帕在瓜拉尼文化中的相对重要性，使其成为福音传播中的一个关键元素。耶稣会士经常将图帕与基督教的上帝融合，试图向原住民传授天主教神性的原则。尽管这种比较是基于一种误解——传教士错误地认为图帕是一位神祇，这在原住民世界观中并不准确——但这个形象在主流文化中被广泛称为“瓜拉尼（或巴西）的雷神”。
卡博克洛-天主教：乡村民间基督教
丹尼尔·佩雷拉于2011年拍摄的巴西民间基督教节日Divino Festa照片。来源：Flickr
“卡博克洛”（caboclo）一词指的是具有原住民和欧洲裔血统的混血人群。而“卡博克洛-天主教”的概念则代表了这两种不同文化背景在宗教实践中的融合，其特点是将传统的天主教信仰与原住民的灵性观念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在巴西的乡村地区，尤其是在西南部，这些融合性的宗教仪式被广泛地实践着。
在卡博克洛-天主教中，正式的基督教仪式——例如参加弥撒和庆祝圣徒节——与原住民的治疗实践、讲故事的传统以及对自然的崇敬融为一体。民间圣徒和地方精神领袖在这些实践中扮演着核心角色；人们常常会崇拜一些未被教会正式承认，但与当地土地或历史事件有联系的圣徒。虔诚的仪式通常在小型礼拜堂或家庭祭坛举行，伴随着对圣徒的祈祷和供奉，并广泛使用植物和自然元素，展现出独特的本土特色。
这些融合性的实践也强烈关注治疗和保护。民间治疗师，通常被称为“本泽代拉斯”（benzedeiras）或“库兰代罗斯”（curandeiros），是备受尊敬的人物，他们将天主教祈祷与草药疗法和精神仪式相结合。这些实践代代相传，是社区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深刻体现了巴西人民对身心健康的独特追求和对传统智慧的传承。
卡博克洛-天主教是塑造巴西历史的宗教融合的一个值得关注的代表。它反映了每个地区独特的文化多样性和殖民遭遇，展示了不同信仰体系之间的界限往往是多么的流动和模糊，构成了巴西精神景观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非洲的抵抗策略：圣徒与奥里沙神的融合
约翰·莫里茨·鲁根达斯于1859年绘制的种植园生活插画。来源：纽约公共图书馆数字藏品
奥里沙神（òrìṣà，在约鲁巴语中）是存在于许多非洲宗教中的精神神祇。它们最初起源于西非约鲁巴文化，但通过大西洋奴隶贸易传播到了美洲。它们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神，而更像是负责协助人类并在其尘世道路上确保成功的灵性存在。
奥里沙神及其相关的形象存在于海地伏都教、古巴、多米尼加和波多黎各的桑特里亚教，以及巴西的坎东布雷和乌姆班达等宗教实践中。这些信仰各有其独特之处和变体，但都源于16世纪非洲离散人口的文化发展。
在巴西，坎东布雷和乌姆班达的兴起，反映了对强迫移民采取的一种相当微妙的抵抗策略。被奴役的非洲人在抵达殖民地后，被期望抛弃他们的根源和传统，同时还要改名并皈依基督教。正如巴西历史学家伊万娜·斯托尔泽（Ivana Stolze）所说：“基督教洗礼和奴役在这段历史中总是紧密相连。给奴隶施洗是必须的。”
尽管洗礼在他们抵达巴西港口后不久便发生，但这几乎不意味着他们放弃了传统的信仰。保持非洲灵性活力的一种常见方式，是寻找奥里沙神与天主教形象之间的相似之处，将它们与圣徒、圣母玛利亚甚至耶稣本人关联起来。这个过程使他们能够进行隐秘的崇拜，从而成功地维持了他们的文化和宗教身份。
坎东布雷与乌姆班达
迈克尔·斯旺于2024年拍摄的坎东布雷信徒照片。来源：Flickr
坎东布雷和乌姆班达是非洲裔基督教宗教融合的直接产物。这两种宗教之间存在许多相似之处，特别是在奥里沙神以及它们与天主教圣徒特征的融合方面。两者也都在一种称为“特雷罗”（terreiro）的特定寺庙中进行实践。然而，坎东布雷和乌姆班达拥有各自鲜明的特点，在礼仪和核心原则上存在显著差异。
坎东布雷的起源与1820年左右在巴伊亚州萨尔瓦多市创建的“老糖厂白屋”（Casa Branca do Engenho Velho，约鲁巴语为 Ilê Axé Iyá Nassô Oká）紧密相关。这个至今仍活跃的“特雷罗”的建立，象征着在对非洲“邪教”日益加剧的迫害背景下，统一和加强非洲裔巴西社区的一种方式，展现了强大的文化韧性。
与非洲裔巴西的坎东布雷不同，乌姆班达被认为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巴西本土宗教。这归因于其独特的礼仪特点，它更自由地融合了非洲裔巴西和罗马天主教的主题，并结合了卡尔德克（Kardec）的唯灵论信仰以及印度教和佛教等亚洲宗教元素，形成了独树一帜的多元信仰体系。
乌姆班达于20世纪初在里约热内卢兴起。作为一种一神论宗教，乌姆班达相信人类世界与神圣世界之间的中介作用由奥里沙神及其使者——被称为“老黑人”（pretos velhos）和“卡博克洛”（caboclos）的被奴役非洲人和巴西原住民的灵魂——来执行。这反映了其深厚的历史和文化根源。
非洲裔巴西宗教庆典
2018年巴伊亚旅游局拍摄的萨尔瓦多伊曼雅节照片。来源：Flickr
传统的非洲裔巴西节日和庆典清晰地展示了这些宗教所基于的融合性人物。奥里沙神与圣徒的融合也导致了日历上的重叠，这意味着一些奥里沙神会在其对应的天主教圣徒日举行特殊的仪式以示敬意。
由此产生的最大规模的庆典是伊曼雅节（Feast of Iemanjá），每年2月2日在萨尔瓦多举行。伊曼雅（orisha Iemanjá）被誉为海洋女王，被尊崇为水域、渔民以及女性创造原则的守护神。伊曼雅节汇聚了数千名坎东布雷和乌姆班达的信徒，包括传统舞蹈和白色玫瑰的献祭。这一盛大的庆典已被巴西政府认定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彰显了其深远的文化意义。
在巴西各地，这个节日以略微不同的方式庆祝。在南部的南里奥格兰德州，2月2日是“航海圣母节”（Our Lady of Seafaring，葡萄牙语为Nossa Senhora dos Navegantes）。这得益于这些形象之间的联系：在非洲裔巴西传统中，伊曼雅与天主教的圣母玛利亚相关联。这个节日最重要的时刻之一是乌姆班达的信徒将伊曼雅的雕像带到举行基督教圣徒节庆典的海边，象征着这两个宗教人物之间的对应和深刻的精神连接。
前方的道路：确保宗教自由
丹尼尔·佩雷拉于2011年拍摄的萨尔瓦多坎东布雷宗教仪式照片。来源：Flickr
尽管前殖民国家的历史深深地打上了暴力的烙印，但宗教融合现象却有力地证明了被压迫文化的韧性和适应能力。它呈现了一种深刻的文化生存策略，而在巴西，这种策略对于非洲裔和原住民社区的身份认同和祖先传统的保存至关重要。
然而，要确保这些实践在该国得到充分接受和尊重，仍有很长的路要走。事实上，尽管宗教自由自1891年以来一直受到巴西宪法的保护，但非洲裔巴西宗教的信徒们仍然面临着歧视和警察镇压。直到20世纪30年代，一个有组织的非洲裔巴西宗教运动才得以兴起，旨在反抗持续的社会和政治压迫。巴西的宗教原教旨主义运动常常专门针对这些宗教实践，因此，非洲裔巴西宗教代表的积极行动和领导力对于这些独特灵性传统的保存至关重要。
尽管面临诸多挑战，最近的人口普查显示，这些宗教的信徒人数正在增长。这表明了显著的文化转变：越来越多的人公开认同坎东布雷、乌姆班达和卡博克洛的实践，这表明许多人现在感到自在，愿意将他们及其祖先世代默默遵循的实践正式化。尽管争取这些精神传统得到充分接受的斗争仍在进行中，但其追随者们展现出了同样的韧性，正是这种韧性让这些古老的实践得以延续至今，焕发出蓬勃的生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