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杰克逊，这位美国历史上第一位民选总统，自诩为“平民英雄”，他致力于扩大美国人参与国家民主进程的权利。然而，杰克逊的成就常常伴随着争议，他所追求的目标与实际的政策执行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距，这使得他的遗产至今仍饱受争议。
民主的新纪元
拉尔夫·伊莱泽·怀特塞德·厄尔创作的安德鲁·杰克逊总统肖像。图片来源：白宫历史协会
20世纪最杰出的美国历史学家之一詹姆斯·摩根认为，安德鲁·杰克逊的总统任期标志着第三次美国革命。在他的著作《我们的总统》（1969年第三版，第63页）中，摩根指出，1776年的第一次革命结束了殖民地贵族统治；1800年的杰斐逊革命将民众的意见引入政治讨论；而1828年的杰克逊革命则彻底改变了杰斐逊政党的价值观和名称，从共和党转变为民主党。杰克逊时代“向所有公民敞开了政府的大门，无论出身，无论身份，都可进入公共荣誉和政治权力的神圣殿堂。”
这种转变早在杰克逊之前就已经开始，有人认为，正是这种转变促成了这位白手起家的政治家登上总统宝座。他以解放民主的原则为基础，摆脱了富人（主要是北部和东部的精英阶层）的控制。新西部的崛起为这位来自田纳西州的政治家提供了坚实的票仓，并为他成为第一位来自西部而非原始13个州的总统铺平了道路。
历史学家戴维·S·穆齐在《我们的国家》（1943年，第288页）中指出，到1828年，全美24个州中有9个位于阿巴拉契亚山脉以西，占全国1260万人口的三分之一以上。由于这些新州的选举法和宪法比较自由，最初旨在促进西部扩张，如今普通民众获得了他们祖先只能梦寐以求的政治权利。
此外，伴随着1812年战争后的东部沿海地区制造业和工业化快速发展，以及更多男女进入工厂工作而非农业，工人阶级不断壮大，对投票财产要求的放宽也使得普通民众拥有了前所未有的政治影响力。他们所需要的只是一位领袖。
平民的时代
1828年选举投票票，人们会将其折叠并放入投票箱。图片来源：美国国会图书馆
安德鲁·杰克逊在从党团制向大会制过渡过程中的作用十分复杂。前者诞生于18世纪后期，是美国早期选择总统候选人的官方方法。由于早期的美国政党没有严格的规范，只是松散的组织，国会议员通常会利用非正式会议来讨论并选择总统候选人。到1800年，党团制的运作已经变得更加规范化，国会议员党团已经由党内精英和国会山上的权贵人士所控制，他们基本上从各自的政党中挑选提名人选。
早在19世纪20年代，党团制便开始走下坡路。这种制度因排斥更广泛的选民而受到批评，而那些被剥夺了选举权的白人选民则呼吁建立更加民主的会议制。在提议的制度下，地方和州的党代表可以参与提名程序，从而使选举过程民主化。
1824年备受争议的选举结果激发了对杰克逊的支持，杰克逊利用公众对党团制的愤怒来谋取政治利益，进一步推动了人们对更加民主的会议制的呼声。这场选举并非是变革的根源，而更像是推动变革的催化剂。在这次选举中，四位候选人均代表共和党参加竞选。
杰克逊赢得了普选，但未能获得选举人团的多数票，选举交由众议院决定。最终，通过非民主的党团制——来自同一政党的国会议员私下会面提名总统候选人——众议院选举了约翰·昆西·亚当斯。
年轻的安德鲁·杰克逊作为美国陆军将军，由约翰·韦斯利·贾维斯创作于1819年。图片来源：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这场争议结果被杰克逊的盟友称为“腐败交易”，引发了广泛的不满和公众对党团制的失望。四年后，即1828年，杰克逊及其追随者——那些认为富人精英剥夺了他们的宪法民主权利，并像杰克逊本人一样来自草根阶层的人们——发动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基层总统竞选活动。
杰克逊加入并最终领导的民粹主义运动起源于新西部，那里开拓者社区摒弃了社会等级的差异。新的选举法首次允许那些未受教育的边疆人士投票，他们的声音和意见与来自东部的任何贵族、商人或种植园主一样重要。北部劳工阶级、南部佃户和小农，他们的选举权常常被限制，只有拥有财产的白人男性才能投票，他们感到被排除在西部兄弟享有的政治参与之外。然而，他们与西部人民有着共同的认识，那就是联邦政府是由精英阶层组成的，并且偏袒精英阶层。
通过对富裕的种植园主、银行家和商人的经济操控，华盛顿特区的权贵们确保了普通民众，那些在某种程度上被认为不如精英的美国人，永远无法积累足够的财富和社会地位，在经济和政治领域拥有平等的话语权。贷款被拒绝，税收和关税被提高以保护工业和富裕的种植园主，而“平民”则饱受苦难。
安德鲁·杰克逊总统就职典礼，1829年3月，由艾伦·考克斯创作于1973年。图片来源：美国国会图书馆
杰克逊抓住了这种“我们与他们”的对立心态。安德鲁·杰克逊出生于1767年，在卡罗来纳州的瓦克斯霍斯地区，他的早年经历与许多追随者一样充满了艰辛。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年轻的杰克逊在美国革命期间加入了军队，寻求慰藉。在1812年战争期间，他作为田纳西州民兵的领导人击败了英国人，赢得了新奥尔良战役，从而声名鹊起。杰克逊利用这一新获得的国家平台进入政界，在众议院和参议院任职。
那些剥夺了“平民”经济机会和政治权利的华盛顿精英也曾错误地对待过杰克逊本人。这位来自田纳西州的白手起家的政治家，他曾辛勤劳作，从腐败的政治家手中摆脱困境，如今将成为民众的英雄——农民、工匠、工人，所有那些感到被既定政治秩序排斥的人的领袖。
杰克逊利用民粹的竞选活动，把自己塑造成一名白手起家的英雄，巩固了他在美国政治中的转折性人物地位，并宣告了党团制的终结。杰克逊的竞选活动采用了集会、游行等群众动员手段，调动支持者的热情，同时迫使政治精英首次将公众意见纳入决策过程。海报、小册子和传单将民主领袖的信条传遍了从阿巴拉契亚山脉到纽约城的大街小巷，所有宣传材料都充满了旨在打动选民情绪的口号和图像，这些选民相信自己受到了当权者的不公待遇。
杰克逊的就职典礼，混乱的群众毁坏了白宫的家俱，由罗伯特·克鲁克香克创作于1841年。图片来源：美国国会图书馆
最终，杰克逊赢得了选举，党团制也随之消亡。在1832年的下一次选举中，所有主要政党，包括杰克逊的民主党，都举行了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选出代表他们参加11月大选的候选人。
从所有其他指标来看，安德鲁·杰克逊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真正由人民选出的总统。根据摩根的说法（第64页），“他的总统选举是第一次激发民众兴趣的选举，几乎每个村庄都竖起了一根山核桃树枝，人们聚集在周围，支持‘老山核桃（杰克逊的绰号）’。”
杰斐逊·J·斯托里，杰克逊执政期间的最高法院大法官，表示，在总统就职典礼期间，“暴民统治似乎取得了胜利”，到处都是“各式各样的人，从最尊贵、最优雅的人到最粗俗、最无礼的人”。
就像当时华盛顿人对这位来自西部边疆，缺乏教养，不属于统治阶层的野蛮人登上总统宝座感到震惊一样，杰克逊的支持者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如果杰克逊能够登上美国政治的最高峰，那么他们也一定可以。杰克逊坚信这一点，他解雇了许多前任总统的任命官员，并用忠于自己党派的人员取代他们，无论这些人是否具备相应资格。因此，联邦政权推行了“战利品制度”（根据党派忠诚度分配政治职位），因为杰克逊认为，政府职位“非常简单明了”，可以随时轮换，并且可以分配给支持者。
让政府易于接近
安德鲁·杰克逊，由D.M.卡特绘画，由A.H.里奇雕刻，创作于1860年左右。图片来源：美国国会图书馆
之前的总统将自己视为“执行官”，执行国会——美国人民的主要代表机构——的意愿和法律。而杰克逊则采取了不同的做法。他是人民的选择，由来自美国各地的个人选出，与只代表特定地理区域和社会阶层的国会议员不同。
穆齐的论述最为恰当，他认为杰克逊将自己的意志视为美国人民的意志，而他们选择杰克逊作为自己的代言人（第292页）。“他喜欢将自己比作罗马的护民官，这位由平民选出的官员坐在贵族参议院门口，否决那些对平民利益有害的法律。”
杰克逊行使了12次否决权，是之前所有总统行使否决权次数总和的两倍。虽然总统的反对者指责他像国王一样行事，但杰克逊的支持者认为他是一位人民的英雄，敢于挑战强大的利益集团。回顾历史，第七任总统扩大了行政权力，超越了其最初的预期，从而为后来的总统更加频繁地使用否决权作为政治杠杆创造了先例。
这位新总统，其爱国主义和品格无可挑剔，认为美国高于一切，只有强大的联邦政府才能保护人民的真正意志。当南卡罗来纳州的副总统约翰·C·卡尔霍恩威胁要废除新的联邦关税，因为这些关税会损害该州的棉花出口贸易时，杰克逊通过颁布1833年的《武力法案》威胁要对南卡罗来纳州实施军事占领。杰克逊反对废除法案的立场不仅展现了美国总统的全新地位，也重申了联邦政府对州权的至高无上地位。
对美洲原住民的政策
1833年的一幅讽刺安德鲁·杰克逊美洲原住民政策的政治漫画石版画，由约翰·布福德创作。图片来源：美国国会图书馆
安德鲁·杰克逊总统任期的最具代表性也是最具争议性的方面，莫过于他对美洲原住民的政策，而这一政策以强制迁徙的方式为标志。这位来自田纳西州的总统为了维护“平民”和民主事业，认为将美洲原住民迁离他们的土地，可以为白人定居者开辟大片土地，扩大选民规模和民主参与的潜力。然而，这种民主扩张是以巨大的人力代价为代价的，尽管杰克逊本人将他在任期间实施的强制迁徙称为“仁慈的政策”，并表示这种政策已经“持续了近30年”，并且“即将取得圆满成功”。
杰克逊的政策属于1830年《印第安人迁移法》的范畴，该法案授权总统有权与美洲原住民部落谈判，以换取密西西比河以西的领土，将他们从祖传土地上迁走。然而，现实远比这残酷得多。当部落进行抵抗时，杰克逊和后来的范布伦政府动用武力，迫使他们迁徙，导致了可怕的后果。范布伦政府强迫6万名美洲原住民迁往新划定的印第安人保留地，这就是著名的“泪之径”。时至今日，历史书籍都指出这种强制迁徙美洲原住民部落的行为是虚伪的，它破坏了自治和个人权利的原则，而这些原则正是杰克逊所倡导的民主制度的基石。
与银行的战争
爱德华·克莱的石版画赞扬杰克逊于1832年左右终止了美国第二银行。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杰克逊总统权力行使的另一个有争议之处发生在1832年，当时他否决了一项重新授权美国第二银行的法案。总统设想建立一个更加民主的经济体系，帮助而不是阻碍平民参与民主进程。杰克逊认识到，那些有权势和地位的人已经超越了单纯的投票权，他们可以在政府中担任职位，因此他试图将国家银行从富人精英的控制中解放出来，让平民更容易获得银行资金，从而改善他们的经济状况和社会地位，进而在地方政府、州政府和联邦政府中获得更大的政治影响力。
总统认为，富裕的精英掌控着银行，操纵着经济，以牺牲普通公民的利益为代价，为自己谋取利益，并拒绝向那些需要贷款来改善生活状况的下层民众提供贷款。而他们的富裕而有政治权势的同僚则可以轻松获得贷款，并因此获得更大的影响力。杰克逊认为，联邦特许银行削弱了各州的主权和管理自身经济的能力。一个分散的银行体系将促进竞争，从而降低利率，提高公众服务质量，并为平民创造更加便捷的银行体验。
1832年，国会通过了一项法案，重新授权银行特许经营权，但杰克逊基于宪法理由否决了该法案。在1832年赢得连任后，总统下令将所有政府资金从银行中撤出，并存入州立银行。像所有其他否决权一样，他的支持者对总统府拥有这样一位英雄欢欣鼓舞，而他的批评者则指责他滥用总统权力。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行为最终导致了国家银行体系的崩溃、经济不稳定和1837年的金融恐慌，而当时杰克逊已经卸任。
安德鲁·杰克逊：复杂的遗产
安德鲁·杰克逊在晚年的一张照片，拍摄于1845年，也就是他去世的那一年。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安德鲁·杰克逊的总统任期留下了深刻且有争议性的遗产。这位来自田纳西州的政治家经常被誉为“平民”的英雄，他以基层民粹运动的方式成为总统，将美国政治从精英阶层手中转移到更加民主的参与式民主。然而，这场民主革命和扩张并非普遍适用。虽然白人平民获得了更广泛的选举权，无疑扩大了政治参与的机会，但杰克逊时代也见证了美洲原住民、非洲裔美国人和妇女权利的严重受限，无论是被排除在民主进程之外，还是像美洲原住民那样遭遇直接的迫害。
杰克逊的总统任期开创了一种趋势，这种趋势尽管存在争议，但一直延续至今，那就是强势的行政部门，一位总统，对于大多数美国人来说，他代表着美国联邦政府，无论好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