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歷史教科書中，菲律賓-美國戰爭往往被簡化為西班牙-美國戰爭的附屬事件，甚至在教科書中，後者所佔篇幅也僅為美國參與越南戰爭章節的一半。然而，你是否知道，儘管菲律賓-美國戰爭和越南戰爭相隔數十年，且處於不同的地緣政治背景，但它們在起源、表現和遺產方面卻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美國帝國主義的崛起
19世紀早期，美國雜誌Puck的封面展現了新生的美國帝國。來源：美國國會圖書館
目睹了歐洲列強在全球範圍內，特別是在非洲和亞洲擴張帝國版圖，美國也準備好開啟自己的帝國主義章節。美國內戰後的幾十年，在南方重建的社會動盪持續存在，美國人開始展現出新的文化優越感，並渴望開拓新的海外市場。
1893年，歷史學家弗雷德里克·傑克遜·特納提出了“邊疆在美國歷史上的意義”，即“特納論文”。他的理論認為，邊疆是塑造美國身份的變革力量和動力。然而，根據1890年的人口普查，美國邊疆已告終結。特納認為，美國向西擴張促進了堅韌的個人主義、企業家精神和自力更生，這些因素促進了美國經濟、政治、社會甚至軍事上的顯著發展。
隨著從美國獨立戰爭時期開始，從阿巴拉契亞山脈以東英國領土的獲取，美國思想家、政治家和軍事領袖呼籲美國繼續超越其自然邊界，邁向偉大。
反帝國主義的插圖。威廉·詹寧斯·布萊恩試圖撕毀古巴和菲律賓的美國國旗。來源：美國國會圖書館
到1890年，工業家們渴望開拓新的國際市場銷售產品，而主張盎格魯-撒克遜人種優越性的民族主義者，共同推動了1896年親擴張主義的俄亥俄州州長威廉·麥金萊當選總統。當時，流行的演講和出版物喚醒了美國人民對建立偉大海外帝國的渴望。
當時著名的美國作家兼牧師約西亞·斯特朗敦促政府承認其作為一個注定將偉大傳播至世界的國家。斯特朗在其暢銷作品《我們的國家》中寫道：“這個強大的種族將向墨西哥、向中美洲和南美洲、向海洋中的島嶼移動……”
海軍戰爭學院的阿爾弗雷德·塞耶·馬漢上將在他的1890年出版的、備受好評的《海權對歷史的影響》一書中附和了這種觀點。他的論點呼籲建立一支龐大而強大的海軍，並獲得海外軍事基地，以促進和保護美國工業及其商船隊。美國現在需要一個理由和一個偉大的目標來展翅高飛，而這一切都由長期存在的門羅主義和西班牙在古巴的過度擴張帶來的機遇。
西班牙-美國戰爭
阿爾弗雷德·塞耶·馬漢。來源：美國國會圖書館
可以說，美國利用了古巴問題和隨之而來的西班牙-美國戰爭作為藉口，奪取了西班牙的殖民地，並將自己塑造成一個擁有海外殖民地的帝國主義國家。古巴多年來一直在為擺脫西班牙統治而奮鬥。1823年的門羅主義呼籲阻止歐洲列強進一步干預拉丁美洲，並暗示美國支持任何為擺脫舊世界列強統治而奮鬥的國家。
到了19世紀90年代，聳人聽聞的報紙，尤其是威廉·倫道夫·赫斯特和約瑟夫·普利策擁有的報紙，誇大了西班牙在古巴的暴行，以銷售報紙並影響輿論，而輿論已經傾向於支持古巴。在日益增長的公眾壓力下，並在那些渴望開拓新市場的有影響力的政治家的支持下，麥金萊總統利用美國駐哈瓦那的戰艦緬因號神秘爆炸事件，於1898年4月25日對西班牙宣戰。
戰爭主要在兩個戰區展開：加勒比海和太平洋。最著名的戰役是馬尼拉灣海戰，在海戰中，由喬治·杜威准將率領的美國海軍摧毀了西班牙的太平洋艦隊。
這場戰爭被稱為“光輝的小戰爭”，只持續了幾個月，以美國的全面勝利而告終。西班牙承認古巴獨立，並將波多黎各、關島和菲律賓以2000萬美元的價格割讓給美國。美國現在成為一個擁有海外殖民地的殖民帝國。然而，美國人民很快意識到，控制他們新獲得的帝國絕非易事。
菲律賓起義的起源
埃米利奧·阿基諾是菲律賓獨立運動的領導人，幾乎從一開始就一直是領導人物。來源：美國國會圖書館
雖然每個被獲得的區域都面臨著自己的困難，但菲律賓獨立運動是最具挑戰性的，而這個運動由其領導人埃米利奧·阿基諾所激勵。阿基諾稱美國在幫助菲律賓人民擊敗西班牙統治後仍然留在菲律賓的決定是“暴力和侵略性的佔領”。
菲律賓-美國戰爭，或稱菲律賓起義，持續了三年多，近12.6萬名美國士兵被派往菲律賓叢林，與以游擊戰為特色的民族主義運動作戰。
菲律賓人民對獨立的渴望深深植根於他們長達數十年的反抗西班牙殖民統治的鬥爭。埃米利奧·阿基諾是菲律賓革命運動中的傑出領袖，成為菲律賓人民獨立運動的核心人物。1896年爆發革命時，阿基諾作為土地所有者的民族主義者之子，在其家鄉甲美地省已頗具影響力，並且以地下民族主義活動參與“卡蒂普南”秘密組織，而該組織的唯一目標是菲律賓獨立。
1886年8月，西班牙當局發現了“卡蒂普南”，並進行了大規模逮捕。阿基諾和其他領袖決定，是時候拿起武器反抗西班牙了。革命迅速蔓延，反叛力量採用游擊戰術，對西班牙軍營、政府機關和關鍵基礎設施發動襲擊。
1899年的政治漫畫，山姆大叔（美國）被標註為“帝國主義”的繩索纏住，試圖制服一匹標註為“菲律賓”的正在狂奔的小馬。來源：維基共享資源
為了在1898年與歐洲列強的衝突中削弱西班牙帝國，美國意識到支持菲律賓民族主義者的益處。美國政府承諾給阿基諾獨立，以換取他在菲律賓提供情報和協助封鎖馬尼拉。
美國軍隊甚至允許菲律賓軍隊在美國取得著名勝利後首批進入馬尼拉，給人一種印象，即阿基諾的軍隊是自己解放了馬尼拉。這並非說他們自己無法做到這一點，他們已經成功地抵擋住了西班牙軍隊——但菲律賓人始終無法取得完全勝利，直到美國加入才得以實現。
1898年6月12日，阿基諾宣佈菲律賓脫離西班牙統治獨立，並以自己為總統建立了第一個菲律賓共和國。然而，隨著結束西班牙-美國戰爭的《巴黎條約》將菲律賓的主權從西班牙轉讓給美國，事态迅速恶化。
菲律賓-美國戰爭爆發
菲律賓-美國戰爭期間，駐紮在馬尼拉的美國士兵。來源：美國國會圖書館
美國代表和菲律賓領袖之間試圖就菲律賓主權的條款進行談判證明是徒勞的。關於如何處理菲律賓的問題，美國國內民意出現分化。然而，少數有影響力的政策制定者，例如參議員亨利·卡博特·洛奇，說服了足夠的國會議員認為菲律賓是一個寶貴的戰略和經濟資產，應該併入美國帝國。
儘管在西班牙-美國戰爭期間最初存在合作，但美國軍隊持續駐紮在菲律賓，以及美國對新國家的主權缺乏明確的政策，導致談判破裂。
1899年2月4日，在馬尼拉附近爆發的衝突的具體起因尚不清楚，但一些說法指出，美國和菲律賓軍隊之間的誤解或溝通不暢可能是導火索。無論如何，阿基諾命令他的軍隊攻擊美國士兵。
由於美國國內民意和國會對於是否完全併吞菲律賓還是賦予其獨立地位意見分歧，未能達成共識，美國決定派遣軍隊參與一場發生在遙遠太平洋土地上的衝突，而大多數美國人在1899年無法在地圖上找到這個地方。
在長達三年的非人道戰爭中，超過4300名美國人和估計5萬至10萬名菲律賓人喪生。在這場戰爭中，美國軍隊採用了許多與他們政府譴責西班牙對待殖民地所使用的相同可疑政策，例如酷刑和殺害無辜平民。回顧過去，美國人民不可能知道，這場衝突在很大程度上預示了60年後爆發的另一場不受歡迎的衝突：越南戰爭。
菲律賓-美國戰爭期間，美國軍醫在為一名受傷的士兵包紮傷口。來源：美國國會圖書館
美國歷史學家羅伯特·萊基在其《美國的戰爭》（最初出版於1961年）中寫道，美國人本應該從西班牙人對抗阿基諾軍隊的經驗中吸取教訓，但卻未能做到。在這場戰爭中，殖民者與當地民族主義者在悶熱潮濕的亞洲叢林中交戰，絕不會有輕鬆的勝利。
萊基寫道，如果美國人詢問過被擊敗的西班牙人，他們可能會說：“你們不會那麼快撲滅起義；你們不會有巨大的決定性的戰鬥，而是會在整個島嶼上爆發出數百起小規模的叢林戰。”
美國陸軍少將尤厄爾·奧蒂斯指揮駐紮在馬尼拉的美國軍隊。他以才華橫溢但傲慢自大著稱，而這兩種危險的品質都因杜威上將的海軍和21000名士兵的支持而被放大，這些力量支持著他粉碎菲律賓人抵抗意志的野心。
在湯姆·安德森和日後聲名大噪的道格拉斯·麥克阿瑟的率領下，美國軍隊面對著阿基諾的8萬菲律賓軍隊——其中三分之一沒有步槍或槍支。當地軍隊感到震驚的是，美國人白天就將所有火力，包括大炮、機關槍和0.45口徑的斯普林菲爾德步槍，全部傾瀉到他們身上，而不是等到晚上。
此前對抗西班牙人的衝突中，雙方總是晚上襲擊，白天撤退休息，避免叢林的酷熱。美國人則不同。支援美國軍隊的海軍炮火對菲律賓人來說尤其令人震驚，菲律賓人很快便逃往山區，美國軍隊則緊追不捨。
消耗戰
菲律賓的村莊被美國軍隊縱火焚燒。來源：美國國會圖書館
在第一場戰鬥中，美國人損失了59人，278人受傷，與菲律賓人的傷亡人數相比相形見絀。艾倫·R·米勒特在《為共同防禦：美國軍事史》中估計，獨立鬥士的傷亡人數是入侵世界的強權的三倍。阿基諾的軍隊再也不會犯面對美國人的錯誤，進行大規模進攻的正面戰鬥。因此，雙方在接下來的三年戰爭中，都選擇了小規模的游擊戰。
菲律賓人會突然出現，然後迅速消失在叢林和山區，留下美國人的傷亡。安德森和麥克阿瑟的軍隊花費數日時間派出去小規模巡邏，尋找敵人，经常无法区分士兵和平民，因为菲律宾的自由战士没有穿制服。
麥金萊總統最初要求菲律賓人民承認美國的權威時，態度強硬，他允許菲律賓軍事總督，即奧蒂斯的上級韋斯利·梅里特少將，“採取任何你認為必要的措施來實現這一目標”。
戰爭很快就演變成了一場消耗戰，美國軍隊進入看似友好的村莊，卻突然遭到敵人襲擊。萊基寫道，“士兵們進入之前曾被俘虜的同伴所在的村莊，卻發現了被刀砍得支離破碎的受虐屍體。”他補充道：“他們便燒毀村莊，屠殺村裡的男人、女人和孩子。”
雙方都以同樣的恐怖方式對抗非正規作戰，阿基諾的游擊隊襲擊美國營地，偷走補給，並在偏遠的哨所屠殺美國軍隊。
威廉·霍華德·塔夫特擔任菲律賓總督期間。來源：美國國會圖書館
很快，美國軍隊對菲律賓財產的酷刑和破壞達到頂峰，麥金萊總統在1900年末呼籲未來的美國總統威廉·霍華德·塔夫特擔任菲律賓的第一任民政長官。奧蒂斯被解除軍事職務，由道格拉斯·麥克阿瑟接替，因為美國報紙報導了美國審訊人員開發的“水刑”。不願透露信息的被俘菲律賓人會被灌下5加侖水，模擬溺水。當囚犯死亡時，他們往往會被救活，然後繼續遭受酷刑。現在，美國承擔了菲律賓救世主的角色，儘管菲律賓人民並不想要這種救助。
戰爭的結束
道格拉斯·麥克阿瑟在菲律賓期間。來源：美國國會圖書館
麥克阿瑟繼續追捕敵人，而敵人的傷亡人數已達到數萬。美國軍隊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美國士兵死於戰傷和疾病。米勒特寫道，在一次事件中，一支擁有4800人的美國部隊因酷熱、食物糟糕、疾病和疲憊而有2160人無法戰鬥，只能待在醫院。
然後，雨開始下了。從1900年5月到10月，這群疲憊的美國士兵夢想着回家，每天都對這場戰爭更加反感，他們經歷了超過70英寸的降雨。當軍隊繼續與起義者作戰時，塔夫特展現了美國作為一個仁慈的強權，被派來幫助他們的菲律賓兄弟姐妹。
美國從馬尼拉開始，然後向外擴展，花費了數百萬美元實施改革，並建設了島嶼的交通、教育和公立學校，以說服菲律賓人，他們來這裡是為了結束死亡和毀滅。
米勒特幾十年後寫道，很快，“新的鐵路、橋樑、公路、電報和電話線路加強了經濟，並促進了島嶼之間的相互依存”。“軍隊建立了一個學校系統，降低了文盲率，而軍隊對疾病的公共衛生攻擊幾乎消除了天花和瘟疫，降低了嬰兒死亡率。”
1941年菲律賓起義後菲律賓地圖。來源：美國國會圖書館
到1901年，新改革措施逐漸減少了菲律賓人的敵意，美國陸軍現在有了越來越多的菲律賓合作者，他們願意提供阿基諾藏身處的信息——這是戰爭第一年不可想象的事情。儘管美國軍隊在控制菲律賓群島方面感到更加安全，但游擊隊仍然保持著戰鬥力——至少直到1901年春天。那年3月，美國軍隊在菲律賓偵察兵的指引下，對阿基諾的秘密住所進行了突襲，最終俘獲了這位難以捉摸的領袖。在幾乎沒有被強迫的情況下，這位菲律賓領袖於3月28日抵達馬尼拉，準備投降。阿基諾受到尊重，並享有某些特權，於1901年4月19日發表聲明，接受美國的主權，並呼籲他的追隨者也這樣做。
起義最初仍在繼續，特別是在南部島嶼，但美國軍隊同样残酷的报复措施抵消了叛軍的任何屠杀。菲律宾人民在面对美国的暴力和同时进行的公民仁慈时，普遍的民心正在发生转变，他们的意志正在动摇。现在，由于失去了领导者，成千上万的游击队员开始每天投降。
在起義幾乎即將結束之際，麥金萊總統於1901年7月1日將菲律賓的所有行政權從軍隊轉移到美國民政政府。美國任命的總督現在與一個主要由菲律賓人組成的立法機構分享立法權。到夏季結束時，新的菲律賓政府建立了菲律賓憲兵隊。憲兵隊仿照美國陸軍，以軍隊的模式組建，由3000名菲律賓新兵組成，並由美國軍官監督。
另一個越南？
越南美湫。美國軍隊焚燒越南村莊。來源：美國國家檔案館
零星的抵抗仍在持續，但逐漸被撤軍的美國軍隊和菲律賓憲兵隊鎮壓。到1902年，菲律賓憲兵隊的規模幾乎翻了一番，他們開始承擔更多維護菲律賓秩序的責任，因為美國軍隊正在撤離。
1901年9月6日，麥金萊總統遇刺身亡，西奧多·羅斯福總統繼任，他於1902年7月4日宣佈戰爭結束。雖然一些戰爭暴行隨著返鄉的士兵傳回美國，但國會成功地壓制了任何公開抗議——在勝利面前，這將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歷史學家艾倫·R·米勒特也許最能概括這種感受，他寫道：“浪漫的民族主義時代讓對國家‘義務’傳播文明的持續批評變得困難，而大多數美國人很難對發生在7000英里之外、涉及非白人種族的事件保持憤慨。”
在越南的美國軍隊不得不經歷與他們在菲律賓-美國戰爭中的前輩們非常相似的氣候、地形和戰爭形式。來源：維基共享資源
菲律賓-美國戰爭與其20世紀的對應戰爭——越南戰爭之間的比較令人驚嘆。兩場衝突都發生在亞洲，並且都發生在殖民主義的背景下。在表面上，菲律賓在西班牙-美國戰爭之前是西班牙的殖民地，之後成為了美國的殖民地。相反，越南在第一次印度支那戰爭之前是法國的殖民地。在這兩種情況下，當地的民族主義運動都尋求擺脫殖民統治，後來又與美國軍隊作戰。兩場衝突都涉及當地力量對裝備精良的美國人的游擊戰術，以及後者旨在贏得當地人民支持的反叛亂措施。最後，兩場衝突都在雙方都造成了嚴重的人道主義暴行。
最終，與其遙遠的對應戰爭——菲律賓-美國戰爭一樣，儘管越南戰爭時間相對較短，但它對當地人民和政治產生了持久的影响。雖然菲律賓最終在1946年從美國獲得了獨立，但這場衝突給這個國家留下了深深的傷痕。
戰爭導致了大量人員傷亡和毀滅，據估計菲律賓人的傷亡人數高達數十萬。與越南戰爭一樣，這場衝突的殘酷性，以及美國和菲律賓軍隊都犯下的暴行，給菲律賓人民留下了創傷和怨恨的遺產。
反抗美國殖民主義和爭取獨立的經驗成為菲律賓人民民族認同和集體記憶的核心，在未來幾年中，塑造了他們對外國干預和民族主義的態度。現在，如果美國人民能夠記住這場衝突，而不仅仅是在他们学校教科书中关于西班牙-美国战争的章节末尾匆匆添加的一段话，那就太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