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芬·德·博阿尔内(Josephine de Beauharnais)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她曾是陪伴皇帝的配偶,也曾是风华绝代的交际花,甚至一度沦为阶下囚。然而,她凭借着特有的魅力与坚韧,游刃有余地驾驭着这些不同的身份。但她最深远、最持久的遗产,并非她身为皇后的辉煌岁月,而是她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这一角色:意大利总督欧仁(Eugène)和荷兰女王霍滕斯(Hortense)。正是这两个孩子,以其独特的身份和影响力,深刻地塑造了拿破仑时代,并将波拿巴家族的印记带向了更远的未来。
约瑟芬的早年岁月

年轻时的约瑟芬,由亨利·托马斯·里亚尔(Henry Thomas Ryall)绘制。来源:Picryl
约瑟芬原名玛丽-约瑟夫-罗斯·德·塔舍·德·拉·帕热里(Marie-Josèphe-Rose de Tascher de La Pagerie),于1763年6月23日降生在马提尼克岛的三岛(Trois-Îlets)糖料种植园。她的家族虽拥有贵族头衔,但财富状况却远非富裕。约瑟芬的父亲约瑟夫-加斯帕德·德·塔舍(Joseph-Gaspard de Tascher)是一名家境贫困的法国海军军官,他的人生可能更多地沉浸在对美好时光的憧憬中,而非真正享受它们。与此同时,她的母亲——这位将家族财富带入婚姻却眼睁睁看着丈夫挥霍一空的女士——在她阳光普照却远非奢华的岛屿家中,竭力维持着上流社会的姿态。
小约瑟芬,昵称“耶耶特”(Yeyette),在殖民岛屿生活的喧嚣中长大。在那些早年,她显然并未被培养成能适应巴黎皇室社会的名媛。根据所有已知记载,与后来成为她社会地位对等者的女孩们相比,她的教育相当简单。1773年起,她在皇家堡(Fort-Royal)的普罗维登斯修道院(Dames de-la-Providence)接受修道院教育,学到了基础知识,但公平地说,她绝不是那种会为哲学考试而苦读的学生。
一位传记作家曾俏皮地告诉读者,“耶耶特”能读会写,但她的学术能力也就仅限于此了。她那柔和的克里奥尔口音和略显土气的举止,并未显露出“高雅”的气质。然而,命运就是如此奇妙,总能将最不可能的人选塑造成传奇。

1809年,安托万-让·格罗斯(Antoine-Jean Gros)绘制的约瑟芬皇后肖像。来源:法国国家图书馆(BnF)
她田园诗般的岛屿生活,在她16岁那年被彻底颠覆。她被送往法国,嫁给了同样是青少年时代的亚历山大·德·博阿尔内(Alexandre de Beauharnais)。亚历山大也是马提尼克岛本地人,一位在法国崭露头角的上流社会贵族。他的社交圈根深蒂固,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父亲的情妇恰好是约瑟芬那位处境优渥的姑妈。这桩婚事无疑是这位姑妈的主意,她显然希望借此加强两家族之间的社会联系和财政往来。于是,约瑟芬告别了加勒比海的温暖,驶向了法国上流社会那片寒冷而充满未知的水域。然而,年轻且缺乏经验的约瑟芬,并未如她和丈夫所期望的那样,在一开始就引起轰动。
婚礼于1779年12月13日,在巴黎市郊的努瓦西勒格朗(Noisy-le-Grand)小镇举行。亚历山大并不乐意娶一个他认为“落后”的女孩,他显然是个热爱自由的人。尽管约瑟芬在1781年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欧仁,两年后女儿霍滕斯也随之降生,但家庭生活似乎并不适合亚历山大。他抓住一切机会在马提尼克岛、巴黎以及任何他心血来潮(或情妇们召唤)的地方游走。而从小远离上流社会纷扰的约瑟芬,却犯下了关注丈夫行踪的“失礼”行为。

1902年的马提尼克岛。来源:Picryl
1785年,这段维系了六年的婚姻终于走到了尽头。亚历山大,可能是在他某位更强势的情妇影响下,开始虚伪地指责“耶耶特”不忠。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指控荒谬至极,毫无根据,但它们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促使约瑟芬寻求法律上的分居。尽管亚历山大后来在法庭上撤回了其声明,但他们的法律婚姻关系还是解除了。亚历山大“慷慨地”同意在经济上支持“耶耶特”和孩子们——这实际上意味着他承诺提供资金,但却经常且方便地“忘记”履行这一承诺。
尽管已经分居,但约瑟芬下定决心不愿灰溜溜地回到马提尼克岛。她在法国又度过了几年,学会了如何在困境中支撑自己和孩子们的生活。她在巴黎徘徊,债务缠身,但却与时尚精英们保持着社交往来。经过多年的实践,她天生的魅力得到了进一步的磨砺,使她能够吸引那些沙龙的主顾们,她的魅力对他们来说是不可抗拒的。她那非传统的美貌,以略带橄榄色的肌肤和迷人的深邃双眼为特色,即使她的财务状况不佳,也足以让她在人群中引人注目。
最终,巴黎的华丽沙龙生活让位给了1788年短暂地返回马提尼克岛。她在那里居住了几年,以从婚姻破裂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并且——正如后来一笔奇怪的嫁妆所暗示的那样——可能还生下了一个孩子。
正当她的表妹艾梅(Aimée)在海上失踪,后来成为一位土耳其苏丹的宠妃(如果传说属实的话),约瑟芬却准备踏上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一条将她从债务和单亲困境的灰烬中崛起,最终成为欧洲历史上第一位法国皇后的传奇之路。
大革命时期

1793年后,C.谢泼德绘制的路易十六处决图。来源:Look and Learn
当1789年法国大革命的烈火燃起时,约瑟芬(当时她已放弃了童年的昵称,改用“罗斯”的名字)发现自己身处这场混乱的漩涡中心。她的前夫亚历山大·德·博阿尔内,在新的政治格局中扮演了关键角色,并于1791年当选为国民议会主席。一时间,这对前夫妻似乎有望重归于好,并在新社会秩序建立的过程中,相互扶持,享受彼此带来的政治红利。毕竟,亚历山大已今非昔比,而约瑟芬也不再是婚姻初期那个乡下丫头了。
然而,大革命有着“吞噬自己孩子”的残酷本性,亚历山大的辉煌时刻很快便蒙上了阴影。1794年,他被指控为保皇党同情者(尽管他曾与人民站在一起反对君主制),并被投入监狱。约瑟芬也未能幸免,她被关押在阴森恐怖的卡尔默监狱(Les Carmes prison)。在那里,她与一些狱友结下了难忘的友谊:一群形形色色的贵族女性,她们都在等待着是否会人头落地,互相倾诉着共同的厄运,交换着监狱里的八卦。约瑟芬,即使在拥挤不堪、潮湿阴暗的监狱里,依然像一只社交蝴蝶,与苏格兰间谍格蕾丝·埃利奥特(Grace Elliott)和革命领袖的情妇特蕾莎·卡巴鲁斯(Térésa Cabarrus)等人建立了深厚的关系。
革命没有丝毫怜悯。1794年7月,亚历山大·德·博阿尔内被送上了断头台。一绺他的头发和一封绝笔信被转交给了约瑟芬。尽管信中语气友好,但亚历山大和约瑟芬在被囚期间都各自有了新的伴侣。他的死刑几乎也预示了约瑟芬自己的命运,一连好几天,她都睡在冰冷的地板上,因为狱警告诉她,她很快就不再需要一张床了。

大约1805年,路易-莱奥波尔德·博伊利(Louis-Léopold Boilly)绘制的戈尔斯夫人(Madame Arnault de Gorse)佩戴“断头台发型”(coiffure à la guillotine)。来源:发型与化妆师
约瑟芬在为不可避免的处决做准备时,剪掉了她的头发,形成了一个粗糙的波波头,这个发型后来竟然启发了标志性的“断头台发型”风格。像许多囚犯一样,她担心自己的头发会妨碍刀刃,使原本可怕的死亡变得更加痛苦。而热月政变(Thermidorian Reaction)在1794年7月28日的爆发,据说仅差一天就将她从断头台边挽救了回来。当一名狱警前来告知她,当天人头落地的是罗伯斯庇尔(Robespierre),而不是她时,你能想象她那如释重负的戏剧性叹息吗?
在亚历山大被处决和她奇迹般地死里逃生之后,约瑟芬留下两个孩子,没有可预见的收入来源,还带着相当严重的精神创伤。她也面临着身体上的折磨——监狱生活对她并不仁慈。卡尔默监狱的营养不良、疾病和普遍的污秽,使她的健康状况相当糟糕。她的牙齿,从小嚼食甘蔗本已受损,正迅速腐烂,她还养成了一个紧张时用手帕遮住牙齿的习惯。
如果历史教会了我们什么,那就是约瑟芬无疑是一位坚韧的幸存者。她的星途曾多次起伏,她深谙如何利用手中的牌,即便这些牌并不能凑成一副好牌。获释后,约瑟芬留在巴黎,设法与保罗·巴拉斯(Paul Barras)建立了关系。巴拉斯是一位富有的军事指挥官,也是新成立的革命后政府中的重要人物。
成为巴拉斯的情妇,使她的命运再次好转——她搬进了一栋豪华的房子,将孩子们送进了私立学校,并开始举办奢华的社交活动,以巩固她在社会中的地位,同时也为将来不可避免地需要新的富裕保护人而铺路。
约瑟芬的子女

1870年,霍滕斯(Hortense)在母爱中。来源:Get Archive
当约瑟芬的儿子欧仁在恐怖统治期间忙着做木匠学徒——这在父母都面临死刑的情况下,可能显得非常实用——拿破仑却在远征意大利。欧仁决定弃木从戎,成功进入拿破仑·波拿巴(Napoleon Bonaparte)的师团。到1797年,拿破仑已成为他的继父,而欧仁也被提拔为少尉。他还被晋升为副官。随后,欧仁跟随继父远征埃及,他的忠诚得到了回报,再次获得高薪晋升为中尉。在雅法围城战中,他顺利谈判促成了守军的投降,却不幸在阿卡(Acre)的一场爆炸中头部受创。他以及他的母亲和妹妹,都庆幸他能幸存下来。
在拿破仑的埃及冒险之后,欧仁因其在战场上的贡献,作为“感谢”被晋升为亲王,并成为意大利总督。他获得了贵族头衔,一两个大十字勋章,并在1806年被拿破仑正式收养,使得他们的继父子关系像任何亲生关系一样正式。欧仁还与巴伐利亚公主奥古斯塔·阿梅丽(Augusta Amelie)结下了一段皇室姻缘,这最初是一场政治联姻。然而,这对年轻人最终坠入爱河,并毫不费力地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

1867-8年,让-莱昂·杰罗姆(Jean-Leon Gerome)绘制的拿破仑在埃及。来源:普林斯顿大学
当拿破仑授予欧仁威尼斯亲王这一光鲜头衔时,盟军曾试图以一个王国来诱惑欧仁,条件是他必须背叛他的继父。然而,欧仁拒绝了,尽管面临着一些严重的军事困境,他仍旧忠诚于拿破仑。欧仁发现自己被奥地利军队和背信弃义的缪拉元帅(Marshal Murat)的军队夹在中间,腹背受敌。在拿破仑退位后,欧仁放弃了军事生涯,退隐到巴伐利亚与妻子的家人团聚,在那里,经历了多年的战火洗礼后,家庭生活可能显得异常平静。
当拿破仑在1815年东山再起时,欧仁选择留在巴伐利亚安享生活,礼貌地拒绝了法国贵族的职位。他曾向岳父马克西米利安国王(King Maximilian)承诺,不再卷入这场新的混乱。他的晚年致力于慈善事业,向那些陷入困境的拿破仑老兵伸出援手。欧仁在42岁时因脑溢血去世,英年早逝,但他却找到了内心的平静和人生的意义。

安德烈·阿皮亚尼(Andrea Appiani)于1810年绘制的欧仁·博阿尔内(Eugene Beauharnais)。来源:维基共享资源
欧仁的妹妹霍滕斯,在拿破仑安排她与弟弟路易·波拿巴(Louis Bonaparte)的婚姻后,成为了荷兰女王。这段联姻如同所有强迫的婚姻一样不幸,但它确实为她带来了三个儿子——其中一位日后将成为赫赫有名的拿破仑三世(Napoleon III)。
然而,霍滕斯不仅仅是一位被命运捉弄的配偶,她还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作曲家、画家,一位在音乐和艺术中寻得慰藉的女性。她最著名的作品《奔赴叙利亚》(“Partant pour la Syrie”),后来在她儿子统治时期成为了法国国歌。
1809年,当拿破仑与她的母亲约瑟芬离婚时,他拒绝允许霍滕斯与路易离婚。一年后,即1810年,皇帝终于同意他们分居。或许,他将这份自由作为礼物送给了霍滕斯,因为他的继女已经与取代她母亲位置的女人——那位19岁的哈布斯堡公主、拿破仑的第二任妻子——成为了好朋友。
大约在同一时期,霍滕斯与查尔斯·德·弗拉奥上校(Colonel Charles de Flahaut)有了一段风流韵事。这位上校无疑比她的丈夫更具魅力。这段浪漫关系的结果是她生下了一个儿子,也名叫查尔斯,他日后成为了莫尔尼公爵(Duc de Morny)。

安妮-路易斯·吉罗代·德·鲁西-特里奥松(Anne-Louis Girodet de Roussy-Trioson)于1805-9年绘制的霍滕斯·德·博阿尔内(Hortense de Beauharnais)。来源:荷兰国立博物馆
霍滕斯的一生从不缺乏戏剧性,仿佛这种特质可以像发色或身高一样轻易遗传。在1814年拿破仑战败并被流放后,她发现自己身陷于一场政治阴谋的泥沼之中。
在拿破仑“百日王朝”(Hundred Days)回归期间支持他,并没有让她在新政权中受到欢迎,她很快就被流放了。然而,她依然坚韧不拔,收拾行囊,在瑞士的阿伦贝格(Arenenberg)定居下来,度过了余生,致力于写作、作曲和保护她的儿子们。她于1831年至1835年间出版的回忆录,让人们得以一窥她那充满阴谋、浪漫以及关于她声名狼藉的父母的八卦的跌宕起伏的人生。

1813年,约瑟芬、霍滕斯与沙皇。来源:Picryl
在她的晚年,霍滕斯的家成为了一个文化中心,她款待了弗朗茨·李斯特(Franz Liszt)和拜伦勋爵(Lord Byron)等宾客,并一直创作音乐和绘画,直至1837年去世。她或许被流放,但绝非在孤独中枯萎。她的遗产通过她的儿子们得以延续,尤其是路易·拿破仑·波拿巴(Louis-Napoléon Bonaparte),他最终成为了法国皇帝。尽管霍滕斯经历了人生中的诸多波折,但她仍在法国历史和欧洲艺术舞台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现在,如果你想知道约瑟芬的血脉是否延续至今,只需看一看拿破仑三世的私生子女(如拉本纳伯爵等)的后代——他们确实有好几位。欧仁或许是忠诚的儿子,霍滕斯则是艺术的灵魂,但正是拿破仑三世的后代让波拿巴这个姓氏得以延续,再次证明历史确实钟爱充满意外的转折。
拿破仑之后的约瑟芬

马尔梅松城堡(Malmaison)中约瑟芬的寓所。来源:维基共享资源
拿破仑(Napoleon)在临近生命尽头时回忆起约瑟芬,称她为“我所认识的最迷人、最富有魅力的女人”。这番评价来自那位在结婚13年后与她离婚,转而迎娶一位几乎刚达到法定婚龄的奥地利公主(尽管在当时,年仅15岁的女孩在技术上已属“合法”)的男人,着实是极高的赞誉。他写道:“离婚对我来说,已成为一项严峻的职责。”他抛弃她,并非因为不再爱她,而是因为约瑟芬无法再为他诞下继承人。约瑟芬再也无法生育子女的事实,让她在他们个人生活的战场上处于劣势。
然而,最终,约瑟芬或许才是笑到最后的人。正是约瑟芬的血脉,延续了波拿巴家族的姓氏。她的儿子欧仁和女儿霍滕斯,拿破仑始终视如己出,他们在家族的未来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事实上,霍滕斯的儿子拿破仑三世,在波旁王朝垮台后,成为了法国的第一任总统,随后又登基为法国皇帝,确保了波拿巴家族维持着拿破仑为之奋斗的皇室地位。
所有这些地位的兴衰起伏,在很大程度上都要归功于约瑟芬。没有她,没有她所生育的后代,这个家族很可能在拿破仑倒台后,便逐渐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伊波利特·弗朗德兰(Hippolyte Flandrin)于1862年绘制的拿破仑三世。来源:维基共享资源
离婚后,约瑟芬继续在巴黎郊外她钟爱的马尔梅松庄园过着优雅的生活。拿破仑则忙于征战,在1814年第一次退位后,最终被流放到厄尔巴岛。在此期间,约瑟芬依然活跃在备受尊崇的社交圈中,款待了包括沙皇亚历山大一世(Tsar Alexander I)在内的重要政要。当时有传言称,霍滕斯与她的母亲住在一起,刚从不幸的婚姻中解脱出来的她,与这位魅力非凡的沙皇有染。
约瑟芬始终是一位亲切 gracious 的女主人,正是在这些沙皇的访问期间,她受了风寒。病情恶化,最终在1814年5月29日,约瑟芬在马尔梅松城堡去世,她的传奇人生在拿破仑垮台几周后画上了句号。官方死因是肺炎。

约瑟芬的墓穴。来源:维基共享资源
约瑟芬葬礼后,她的子女们团结一致,为纪念她,在吕埃-马尔梅松(Rueil-Malmaison)的圣皮埃尔和圣保罗教堂(Saint-Pierre-et-Saint-Paul)委托建造了一座宏伟的白色大理石陵墓。尽管耗时十多年才得以完工,但这座陵墓的美丽,映照出约瑟芬作为皇后及其拿破仑时代后生活中所展现的优雅与风采。就像她本人一样,她最后安息之所上的雕像,既美丽又坚韧,足以经受岁月的磨砺,无论法国的未来是辉煌还是充满挑战。
拿破仑在流放中不无惆怅地写道:“约瑟芬的孩子将使我的幸福完整。”然而,当他从第一次岛屿流放中归来,再次凯旋时,却只发现约瑟芬已先他一步离开了人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