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波利娜·波拿巴(Pauline Bonaparte)与她的丈夫卡米洛·博尔盖塞(Camillo Borghese)位于罗马的华丽府邸中,一场备受瞩目的聚会正在举行。他们那些声名显赫且富甲一方的朋友们齐聚一堂,只为一睹女主人那件令人瞠目结舌的雕塑杰作。大理石雕像中的波利娜半裸斜倚在华贵的卧榻上,以感性而诱人的姿态,化身为罗马神话中象征爱情、美丽与胜利的女神——胜利维纳斯(Venus Victrix),其形象之大胆,足以引发所有在场者的热议与惊叹。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与目光交织中,一位胆大的客人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直言不讳地问道:“公主殿下,您……真的完全裸体摆拍了吗?”这个问题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宴会厅的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波利娜身上,等待着她的回答。
波利娜以她一贯的自信与不羁,轻描淡写地回应道:“当然如此,画室里可暖和得很呢。”她的回答如同一声惊雷,瞬间引爆了整个大厅。一阵夹杂着愤慨、钦佩与震惊的喧哗声此起彼伏,人们的面部表情在诧异与赞叹之间迅速切换。面对宾客们的惊愕,波利娜却显得异常满足,她无疑对这场由她亲手制造的轰动效应感到心满意足,享受着成为众人焦点的快感。
波利娜·波拿巴的绯闻人生与崛起

罗伯特·勒费弗尔(Robert Lefèvre)创作的波利娜·波拿巴肖像,绘于1806年。来源:凡尔赛宫。
波利娜·玛丽亚·波拿巴·勒克莱尔·博尔盖塞(Paula Maria Bonaparte Leclerc Borghese)是莱蒂齐亚·拉莫利诺(Letizia Ramolino)和卡洛·玛丽亚·波拿巴(Carlo Maria Bonaparte)的第六个孩子。她那位充满抱负的父亲曾是科西嘉岛(Corsica)在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宫廷中的代表,直至他去世。父亲离世后,波拿巴家族陷入了贫困。母亲莱蒂齐亚无力再供养年幼的女儿们接受正规教育,因此波利娜所受的学校教育寥寥无几。然而,这从未成为她的困扰——因为自童年起,她便拥有惊人的美貌,这天赋异禀的美丽,注定会成为她人生中最宝贵的资本。奥地利外交大臣克莱门斯·冯·梅特涅(Clemens von Metternich)曾这样评价她:“波利娜的美貌无与伦比;她完全沉醉于自我,而她唯一的生活重心便是追求享乐。”
拿破仑(Napoleon)在波利娜出生前便离家求学,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并不真正了解这位最小的妹妹。直到年轻的波拿巴中尉休假返乡,此时波利娜已是九岁的小姑娘。兄妹二人一见面便迅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尽管当时就已经很明显,波利娜的性格与举止,早已与人们心目中淑女的端庄与贞节理想相去甚远,她那与生俱来的奔放与任性,预示着一个不平凡的人生。
拿破仑很快意识到,他必须在妹妹的放荡名声彻底毁掉她的未来之前,尽快为她找到一门合适的婚事。在仔细权衡了几位候选人之后,他最终选定了查尔斯·勒克莱尔将军(General Charles Leclerc),这位他自土伦围城战(Siege of Toulon)时期便相识的老部下。

位于罗马的博尔盖塞别墅(Villa Borghese),如今是博尔盖塞美术馆(Galleria Borghese)的所在地。来源:维基共享资源。
拿破仑将勒克莱尔将军和波利娜派往圣多明戈(Saint-Domingue)殖民地。在那里,波利娜尽情享受着如同皇室成员般的尊崇地位。她频繁举办盛大的舞会、奢华的招待会,以及她那些闻名遐迩的“私人聚会”,其奢靡程度令人咋舌。关于她放荡不羁行为的谣言甚嚣尘上,其中包括与低级军官和士兵的诸多风流韵事。1802年11月,勒克莱尔将军不幸染上黄热病去世,波利娜以极具戏剧性的方式为他哀悼——她的悲痛如同她的奢华生活一般充满表演色彩。然而,当她回到法国时,她的哀伤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对享乐与浮华的再一次沉溺。
然而,此时她的哥哥拿破仑不得不再次为她物色一位新丈夫,他做到了——卡米洛·博尔盖塞(Camillo Borghese),一位意大利最富有的贵族。卡米洛在罗马的博尔盖塞别墅中拥有一系列规模庞大的艺术收藏,这些藏品激发了他,决定委托意大利最负盛名的雕塑家安东尼奥·卡诺瓦(Antonio Canova),为他的新婚妻子创作一尊半裸雕像,这无疑是当时艺术界与社交界的一大盛事。
裸体的公主:一场艺术与争议的碰撞

安东尼奥·卡诺瓦(Antonio Canova)创作的《作为和平缔造者的战神拿破仑》,绘于1806年。来源:惠灵顿收藏馆,阿普斯利邸宅。
波利娜非常享受在罗马的生活,以及她近乎“罗马女王”般的显赫地位。然而,她对自己的丈夫却毫无兴趣,甚至毫不避讳地向所有人宣称他性无能。在婚姻的束缚下,波利娜再次放纵自己的欲望,频频与他人传出绯闻,继续着她的风流韵事。
尽管如此,她的丈夫卡米洛仍渴望取悦她,并委托雕塑大师卡诺瓦创作一件雕塑,尽管这更多是波利娜本人的主意而非丈夫的意愿。卡诺瓦最初提议将她塑造成罗马狩猎女神黛安娜(Diana)的形象,这可能是为了与他为拿破仑本人创作的半裸雕塑《作为和平缔造者的战神拿破仑》(Mars the Peacemaker)形成呼应。但波利娜深知自己的真实本性——她就是爱与享乐的女神。因此,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另一位罗马女神来代表自己,那便是毋庸置疑的爱神维纳斯(Venus)。
波利娜对自己的名声毫不在意,即便人们开始称她为“帝国的梅萨利娜”(Messalina of the Empire),以此来影射古罗马皇帝克劳狄乌斯(Emperor Claudius)那位以贪婪的性欲和放荡不羁而闻名的年轻妻子梅萨利娜,她也泰然处之。然而,卡诺瓦却对自己的声誉感到担忧。为一位如此显赫的贵妇创作半裸雕像,可能会损害他在艺术界的地位。因此,他决定更多地强调雕塑的神话色彩,以期冲淡雕塑可能带来的政治或社会争议。

玛丽-吉耶米娜·贝诺瓦(Marie-Guillemine Benoist)创作的波利娜·波拿巴·博尔盖塞公主肖像,绘于1808年。来源:枫丹白露宫。
安东尼奥·卡诺瓦面临着一项艰巨的任务:他要将25岁的波利娜描绘得既柔美、感性、充满诱惑,又具备女神般的超凡脱俗。为了使雕塑栩栩如生,卡诺瓦采用了活体铸模技术,这相当于直接为波利娜·博尔盖塞的身体制作了一个模具。随后,他再根据泥塑模具翻制出石膏模型。关于波利娜在创作过程中完全裸体摆拍的谣言不胫而走,而波利娜本人也一如既往地享受着这些流言蜚语,这使得这尊雕塑在尚未完成之时便已激起了轩然大波,成为欧洲上流社会津津乐道的话题。
卡诺瓦在古典主义(Neoclassicism)热潮达到顶峰时期雕刻了《胜利维纳斯》。随着庞贝(Pompeii)和赫库兰尼姆(Herculaneum)古城遗址的相继发掘,整个欧洲都为古希腊和古罗马的艺术与理想所倾倒。当时,每个人都渴望以这种古典、优雅而又含蓄性感的风格被描绘,这种审美理念迅速渗透到时尚、建筑和装饰艺术之中。作为公认的潮流引领者,波利娜·波拿巴也不例外:她钟爱飘逸轻柔的薄纱长裙,并像希腊罗马女神一样盘起头发。卡诺瓦的这尊大理石雕塑,精准地将她这一古典而又充满魅力的形象,永远凝固在了时光之中。
永恒的雕琢:艺术的不朽与世俗的变迁

安东尼奥·卡诺瓦(Antonio Canova)创作的《作为胜利维纳斯的波利娜·波拿巴·博尔盖塞》(Paolina Bonaparte Borghese as Venus Victrix),完成于1805年至1808年间,现藏于罗马博尔盖塞美术馆。来源:《天主教文明》杂志。
在揭幕仪式上,客人们纷纷聚集在厚重的帷幕周围,帷幕后是波利娜公主那尊备受争议的雕像,在柔和的烛光中显得朦胧而神秘。她的丈夫亲手拉开了帷幕,一尊大理石雕刻的女神形象随即呈现在众人面前,她慵懒地斜倚在华丽的卧榻上,散发着摄人心魄的魅力。
雕像的大理石肌肤经过蜂蜡的反复打磨,散发出温润的光泽,仿佛拥有真实的生命。她那曼妙的身体姿态大胆而坦然,毫无羞怯之色,整个雕塑被巧妙地放置在一个可旋转的底座上,使得每一位观赏者都能从各个角度,无死角地欣赏她的完美。波利娜希望通过这件作品震撼人心、引发轰动,并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她无疑轻而易举地达到了这一目的,让这尊雕塑成为了当时欧洲社交界最为轰动的事件之一。
这无疑是一场极为私密的展示,唯有受邀的少数宾客才有幸亲眼目睹卡诺瓦的这件传世杰作。而事实证明,这尊雕像确实有着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价值和视觉冲击力。
雕塑中的波利娜被描绘成在帕里斯的评判(Judgment of Paris)中取得胜利的维纳斯,手中轻握着象征“最美之人”的金苹果。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显得纤细、修长而又充满感性——无论是颈项、手指、躯干,甚至是脚趾,都散发着极致的柔美。她微微抬起头部,眼神中带着一丝惊讶,有人将其解读为被发现时的娇羞。她的秀发盘成了一个精致的普赛克结(Psyche knot),完美展现了她修长优雅的颈部线条,为整座雕塑增添了一抹难以言喻的性感。一条轻薄的斗篷巧妙地覆盖在她髋部,既遮掩了部分,又留下了足够的想象空间,引人遐思。她斜倚在一张装饰华丽的卧榻上,其造型如同埃特鲁里亚人(Etruscans)石棺盖上常见的雕像,以此唤起一种超越凡尘的永恒感与不朽气息。

塞安蒂·哈努尼亚·特勒斯纳萨(Seianti Hanunia Tlesnasa)的石棺,公元前150-140年。来源:伦敦大英博物馆。
若仔细审视,卡诺瓦的《胜利维纳斯》不禁让人联想起提香(Titian)的《乌尔比诺的维纳斯》(Venus of Urbino)。这幅油画由威尼斯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巨匠提香于1538年完成,被誉为文艺复兴的经典杰作之一。很有可能,卡诺瓦正是受到了提香的启发。他致力于创作一件能够流芳百世的艺术品,并渴望自己的名字能与那些伟大的文艺复兴大师们并驾齐驱,永载史册。
这两尊维纳斯都以斜倚的姿态展现,散发出对自身身体毫不羞怯的自信与魅力。波利娜手中的金苹果,与提香笔下《乌尔比诺的维纳斯》怀抱的鲜花形成了巧妙的呼应。两位女神都凝视前方,仿佛在邀请观者欣赏她们优美的身形。有趣的是,提香的这幅画作据信是由圭多巴尔多二世(Guidobaldo II)委托创作,很可能是为了庆祝他于1534年与朱莉娅·瓦拉诺(Giulia Varano)的婚礼。卡诺瓦正是以《乌尔比诺的维纳斯》中模特斜倚的方式来安排波利娜的姿态,从而让观者在欣赏雕塑时,能够体验到一种独特的双重性:一方面,她象征着高贵的神祇,另一方面,她又是一位有血有肉、真实存在的凡间女子。

提香(Titian)创作的《乌尔比诺的维纳斯》(Venus of Urbino),完成于1576年。来源:佛罗伦萨乌菲兹美术馆。
波利娜·波拿巴如愿以偿——她这尊大胆出格的雕像成为了整个欧洲热议的焦点。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人们争相前往博尔盖塞别墅,只为一睹那在帷幕后若隐若现、仿佛随光线流转的闪耀雕塑。每一次的展示都伴随着无数的惊叹与议论,这正是波利娜所渴望的。
然而,好景不长,很快,他们的生活以及这尊雕像的命运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最终寻得永久安身之处之前,这尊《胜利维纳斯》还将几经辗转,更换数次所在地。
自1804年她唯一的儿子去世后,波利娜的健康状况便持续恶化,她为此不得不前往各地温泉疗养,以寻求身体的慰藉。1814年,拿破仑的垮台导致他被流放到厄尔巴岛(Elba),这标志着波利娜作为帝国公主的奢华生活彻底崩溃。波利娜变卖了她的资产,也前往厄尔巴岛与她的哥哥团聚,直至拿破仑在1815年2月伺机逃脱并返回法国。与此同时,她的丈夫卡米洛·博尔盖塞也公开了他长期以来的婚外情,并选择与波利娜分居。在经历了漫长的十年分居生活后,这对夫妻曾短暂重聚了三个月,然而不久,波利娜便于1825年因癌症离世,结束了她充满传奇色彩的一生。
至于《胜利维纳斯》雕塑,在她女主人去世后,这尊雕像先是被转移到卡米洛在都灵(Turin)的私人住所,随后又迁至热那亚(Genoa)。最终,在1838年,她回到了罗马,如今,她依然静静地伫立在博尔盖塞美术馆(Galleria Borghese)的展厅中,供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们驻足欣赏,诉说着那段充满魅力与争议的往事。
